被安排在成年男人一桌的結果是,聶清舟是被聶爸爸扛回來的,他暈暈乎乎地歪在聶爸爸身上,聶媽媽在旁邊怪道:「幹嘛讓孩子喝這麼多!」
聶爸爸滿臉通紅但是精神頭好得很,他喝的酒比聶清舟只多不少,奈何是天生好酒量,走路晃都不晃的。他開心地說:「過年嘛!高興嘛!咱小舟現在這麼優秀,可不得讓大家都看看!都誇誇!」
聶清舟突然一個翻身摟住聶爸爸的脖子,含糊不清地說:「叔叔,開心嗎……」
「開心,開心!你看這孩子,喝多了就亂叫人了……」
聶清舟滿足地點點頭,頭一歪再次倒了下去,被聶爸爸聶媽媽放到了床上,蓋好被子。
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,只覺得頭疼得厲害,翻過身去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——晚上十點半,窗戶外的煙花爆竹聲還不知疲倦地響著。
他大概也就睡了一個小時,但是神志已經基本清醒了,不僅頭疼還口渴。聶清舟想著這真是久違的宿醉感,他從大學畢業之後就沒喝醉過了吧。他從床上坐起來,默默地摁了一會兒太陽穴,然後起床穿上毛衣,準備去客廳倒杯水喝。
他打開自己的房門,就聽見客廳里聶媽媽的聲音。
「我總覺得小舟不太對。」
聶清舟的手頓了頓,他悄無聲息地把門關小了一點,只留一條縫。
客廳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小燈,聶媽媽坐在沙發上,而聶爸爸背對著他坐在另一個沙發上,手裡夾著一支正在燃燒的煙。
「有什麼不對的?別疑神疑鬼的。」聶爸爸皺著眉頭,輕聲說道。
「你不覺得這次回來,小舟變化太大了嗎?雖然說是變得懂事了,但是好像對我們更疏遠了。我總覺得他不對勁,他不像小舟。我記得是不是有什麼說法,像是中邪之類的?」聶媽媽面色憂慮。
聶爸爸立刻呵斥她:「大過年的說什麼呢!小舟變化……是大了點,但他不是變得更好了嗎?你難道喜歡他從前那不三不四的樣子?」
聶媽媽似乎也覺得自己說的很離譜,她垂下腦袋,肩膀也耷拉下去,像是有點灰心。
「小舟現在看起來……是挺好的,但是他要不是小舟,好不好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?我現在看著他,有時候覺得挺可怕的。」
「你別想那麼多,孩子就是暑假看到我們辛苦,懂事了長大了。他不是小舟,還能是誰?」
「……唉,也是,可能是我最近更年期,心態不好,想太多了。」
聶媽媽的聲音低下去,率先認輸了。聶爸爸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,安撫著說:「你就是最近太累了,等小舟上了大學,咱就能輕鬆點了。咱再苦幾年,把這套房的房貸還了……」
聶清舟靜默無聲地站在門邊聽著,手握在門把手上許久不動,待客廳的燈光終於熄滅時,他才輕輕地把房門合上,沒發出一點兒聲音。
就像他打開房門一樣,無人察覺。
聶清舟回到床上坐了一會兒,然後披上外套打開房間的陽台門,走到了陽台上。冬日的風刺骨寒冷,一下子就把他吹透了,他卻渾然不覺,只是絞著雙手,趴在陽台欄杆上。
屋外的天空里明明滅滅亮著煙花,爆竹的聲音還熱鬧地響著,聶清舟的眼睛裡裝著滿世界的煙花,卻覺得心裡空得很。
——他要不是小舟,好不好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?
——我現在看著他,有時候覺得挺可怕的。
他還是頭一次聽別人說他可怕。
不過好端端的一個人身體里換了另一個靈魂,確實挺可怕的吧。配個氛圍感強的bgm都能拍恐怖片了。
他不是聶清舟。雖然他儘力地順從聶家父母的心意,滿足他們的願望,配合他們的社交,說寬慰的話,喝他不喜歡的酒,成為一個完美的孩子——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,他很擅長此道。
他演不好「聶清舟」,所以他只能換一種方式,儘力讓他們開心一點。
「聶清舟啊聶清舟,你小子現在在哪兒呢?你聽到你父母說的話了嗎?他們才不想要你隨便找來的一個優秀體貼的兒子,他們只想要你,是你變好了才有用!」
聶清舟仰頭看著天空,半開玩笑半認真道。
他不是聶清舟。
那麼他是誰,他是周彬么?
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一個周彬了。過了年周彬該17歲,他此時此刻在省城,在他的父母身邊度過一個平平常常的新年。
他莫名其妙來到這裡,成為了一個多餘的人,在這個偌大的世界裡,找不到自己的位置。
「聶清舟。」
他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,在爆竹聲中聽起來有點含糊和遙遠。
聶清舟愣了愣,低頭看去,夏儀站在他的陽台底下,裹著一件厚羽絨服仰著頭,深黑的眼眸里映著煙火光芒。她腳上還穿著毛絨拖鞋,像是剛剛從家裡跑出來的。
「你為什麼穿得這麼少?你不冷嗎?」她非常直白地發問,說話的時候從嘴裡呼出白色的霧氣。
「我……不冷啊。你怎麼還沒睡?」
聶清舟心想他剛剛那些話她應該沒聽見吧,他默默把凍紅的雙手放進口袋裡,露出和平常一樣輕鬆的笑容。
夏儀目不轉睛地望著他,她呼出一口熱氣搓了搓手,說道:「你比我怕冷,穿得比我少。我覺得冷,你怎麼會不冷?」
頓了頓,她又說:「你不想笑的話,可以不笑的。」
聶清舟臉上的笑容僵了僵,他低頭片刻,然後抬起頭來,嘴角落下去。他把胳膊搭在欄杆上俯身靠近她。
「就是吧……我喝了酒,有點頭疼,可能還有點多愁善感。」
夏儀仰著脖子,點點頭:「嗯。」
聶清舟看了她一會兒,在一段微妙的時間裡,他們只是這樣對視著沒有說話。聶清舟突然噗嗤一聲笑起來,他趴在欄杆上,長長的胳膊支棱在欄杆外:「我們倆這樣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台私會,不過位置對調了,我現在是朱麗葉,你是羅密歐了。」
他思索了一會兒,清了清嗓子說道:「羅密歐啊,羅密歐!為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呢?」
聶清舟滿眼笑意,模仿著女生的調子。他好像還有點醉,平時他應該干不出這麼幼稚的事情來。
夏儀愣了愣,她們實驗班的語文課安排稍有不同,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台節選,她們上學期已經上過。她努力地回想這篇課文,但是大部分的內容她都已經記不清了,只留下隻言片語的印象。
「我在這夜色之中仰視著你,就像一個塵世的凡人,張大了出神的眼睛,瞻望著一個生著翅膀的天使,駕著白雲緩緩地馳過了天空一樣。」
夏儀認真地配合陽台上的人,背出這一段課文。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綻開,一瞬間天色明亮,照亮了她深黑的眼眸,和聶清舟臉上的驚愕。
她沉默了一會兒,問道:「你為什麼臉紅了?」
聶清舟嚴肅道:「凍的。」
頓了頓,他掩飾什麼似的揉了揉眉心,說:「你記憶力真好哎,但是不要隨便跟別人說這種話,怪危險的。」
夏儀皺皺眉,她不明白這段話有什麼危險的地方,她只是實事求是地說:「我只會跟你說這些話。」
不然難道誰背一篇課文,她都會配合往下背嗎?
聶清舟嗆了一下,他小聲咳嗽起來,擺著手道:「別別別,別說了!你再說下去我就要危險了。」
他迅速地轉換話題:「你不冷嗎?快回家吧。」
夏儀抬頭看他,確認道:「你沒事了?」
「你……你是看到我站在陽台上,覺得我不開心,所以來找我的嗎?」
「嗯。」夏儀想了想,補充道:「你很少不開心。」
「你最近怎麼對我這麼好啊?」
聶清舟有點受寵若驚。
「你是我的債主,我還欠你一部手機。」
夏儀的回答出乎聶清舟的意料,且讓他哭笑不得。但是夏儀的眼睛亮亮的,她平靜而真誠地說:「我只是做了以前你為我做的事情而已。」
頓了頓,她重複了聶清舟曾經對於她的稱呼:「債主大人。」
「噗嗤……哈哈哈哈哈。」
夏儀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四個字,有種別樣的喜感。聶清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,他趴在欄杆上儘力俯下身去,因為眼裡帶淚而閃閃發光,他對夏儀說:「我現在很開心,謝謝你!夏儀,新年快樂!」
原本他覺得自己在虛空的宇宙里環遊,因為她,他覺得自己的雙腳又落回了地面上,在這個世界裡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個位置。
夏儀點點頭,她從懷裡拿出一根棒棒糖,然後用力扔了上去,聶清舟伸出胳膊穩穩地抓住了糖果。
他想,夏儀從窗戶里看到他站在陽台上,大概是以為他煙癮又犯了,所以特意帶了糖,從家裡跑出來找他吧。
就和他曾經一口氣跑上七樓,給了她一根棒棒糖一樣。
「新年快樂。」
夏儀揚著頭,輕聲說道。